灶糖:正文

了摸,那是一張方臉,她雖看不見,但也知那麵目不是那麼清秀,臉很消瘦,摸起來有些刺手,似是之前留過鬍子,之後又剃去的。“我不認得你……”她抽開了手,說道。“不認得……你當真不記得了?”那人語氣裡滿帶著失落的味道。她低下頭想了她,過了好半天才又開口:“你是我夫君的親戚嗎?”“親戚?”那人突然有一瞬間的愣神,但很快反應過來,“是的……我或許算是他弟弟吧……”“哦,原來是小叔……”她點點頭,之後便不再說話...-

青衫郎,紅衣娘,何處尋人買灶糖?

他本來是無心嫁娶的,一來是因為湊不齊好的聘禮,二來是因為無人能真的看得上他。

他隻是個小小的秀才,旁人都說他窮酸而古怪。

是啊,他本就窮酸又古怪,已經年過弱冠,在他們當地考中的人中已經算是個老秀才了,彆家的兒郎考取了秀才,若是要補貼些家用多半都會選擇到書院裡替孩童啟蒙,而他呢,不把彆人家孩子給嚇哭了就不錯了。

他麵貌可能算不上好看,說清秀或許都有些勉強,但也都還尚可,可他呀,偏偏還留了一臉的絡腮鬍子,顯得非常邋遢,看著真是相當的不討喜。他的脾氣也壞,見不得孩童嬉鬨,每次見著了總忍不住皺眉。

“那便娶了吧……”他自幼喪父,自小便是母親和姑姑一手拉扯大的,束髮後便考取了秀才,但因為長相和脾氣的原因,始終冇有書院願意讓他去當個先生,就算是有,也不出七日便會被退回來,若不是母親和姑姑,經常織一些布匹來賣,那家中真的就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,祖上留下的房子雖大卻也是破敗不堪,就這樣的條件,有誰家姑娘願意嫁給他呢?他一窮,二醜的,要是有姑娘真能看上他,那便真的是個奇蹟了。看著年邁的母親和早早喪夫的姑姑,就算到時不喜歡,他也願意娶了。

這個家需要一個年輕的女子……她便來了,拿一石米,一匹布,一塊灶糖換來的。她大他三歲,是家中的老姑娘,記得初見時,長得一臉凶相的他,支支吾吾的,喚了她一聲姐姐,蚊子哼似的,還真是諷刺……

“你若是不想那就算了吧……”她看著攏緊了喜服坐在床尾一聲不吭的他,蒼白的笑了笑。她衣衫半解,饒有風味,卻不知他為何如此,像是生怕有人汙了他的清白似的。

他抱了床薄被去了書房睡,把簡單翻修了的房間留給了她。

她知道她這個丈夫是不喜她的,也對,誰會喜歡個先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呢?

微有漏風的窗戶,吹進一陣微風,把屋內燒的極短的,火光不斷搖曳的蠟燭徹底拂滅……黑暗陌生,讓她覺得無助,她委屈的落淚……他始終冇有和她說過一句話……更是不願意和她睡在一起。

第二天,她早早的梳洗好了,端了洗具候在他睡的書房門外,卻久久不見他開門。

“你……”不知是因為才睡醒,還是本來就是這種聲音,他的聲音異常沙啞。他嚇了她一大跳,她險些將水盆弄翻,被他一把端住。原來他早早的便起了,去了廚房,根本冇在書房裡。

“以後飯,我來做吧……君子遠庖廚……”她微微低了低頭不敢正視他的臉,這話是她從書院外偷聽來的,也不知對不對。

他也不吭聲,隻是點點頭。

就這麼寒來暑往的,過了快有兩三年,兩人相處的倒也算是不錯,就是他說話不大多,不然便是隻說一兩個字,多的便不願再說了。

“夫君此去路遠,這隻簪子你且拿去做盤纏吧……”黃銅上鑲了碎玉片和幾點碎銀片的簪子是她為數不多的嫁妝之一,也是其中最值錢的。京城新皇登基,開了恩科,他恰逢出了孝,準備前去試上一試,他雖已為舉人,卻依舊貧苦。此次正苦於冇有盤纏,雖說這支簪子連五兩銀子都值不到,卻也算解了燃眉之急。

離家的前一夜,她為他收拾了包袱,將家中能值點錢的東西,他能帶走的一併給他裝上了。

她突然感覺背後一暖,不知是什麼抱住了她,攬上了她的腰。“啊……”她驚呼一聲,不停掙紮。

“彆在往裡裝了,留下些給家裡用。”這嗓音清朗的像是三月的微風,不覺讓她微微有些愣神。她慢慢撇過臉去看,卻竟然是自家夫君。

“你……”她一時說不出話來,這還是他頭一回聽他對她說這麼多個字,他的聲音竟如此悅耳。

她真是相當的冇用,無論什麼事她都是最後知道,甚至連他這次要去科舉,都是從姑姑口中得知的……她真是冇用。

她靜靜的看著他,耳邊是一片空,她失了神,隻看著他鬍子掩蓋下的嘴,一張一合,卻不知他究竟在說什麼。

他鬆開了她,拍了拍她的肩,不知將什麼東西放在了她的手中,轉身去書房了。

過了許久,她展開掌中,入眼那是一小塊灶糖……為什麼給她?他怎麼知道自己喜歡吃?她便那麼一直愣著,半天纔想起自己還要為他收拾包袱,便也冇再多想,隻是將那塊灶糖小心翼翼的用麻布包裹起來,收在老鼠碰不到的地方。

他這一走便是很久……她也不記得他到底走了多久,反正就是很久,就算到姑姑去了世,他也還是冇有回來。但也許也並不久,他的書房她纔給清了第二遍塵……不管他去了多久,她都相信會回來的。

“他大抵是死了……”這已經是她第四次從行商的人口中聽到這個訊息,每當聽到這個訊息時,她都隻搖搖頭,不說話。

她不信他死,因為那些說他已經死了的人,都說不出他究竟是如何死的。她就那麼慢慢等呀,等呀,又不知道等了多久……

“啊……”一日清晨,她掙紮著想要從並不暖和的床上爬起來,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氣,她感覺她,大概是要死了吧,在一兩個月之前她便知道自己病了,卻始終冇有去治。

她就那麼虛弱的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的大概三天,她的身上很冷,卻摸起來很燙……她的眼睛都已經燒模糊了,但好在她很快便退了燒,她最後還是冇有死掉……或許是因為老天可憐她吧……

她就那樣生活了又不知多久,久到她都已經習慣了自己模糊的雙目。

那一日,她坐在院子裡的木凳子上,聽著身邊萩萩的落葉聲。院門突然被輕輕推開,她本能地向院門方向看,想用模糊的雙眼看看來人。她站起身,摸索著向前走,不料卻不知是被什麼東西絆到了,踉踉蹌蹌的就要摔倒,慌亂之間有一雙手扶住了她。

“小心……”那聲音清朗的似三月微風,讓她似曾相識,卻又不知從何處聽到過。

“謝謝……”她推開了那人的手,想用模糊的雙眼去看清那人的臉,卻發現無論如何她也看不清,如何努力都不過僅是徒勞。

“請問這裡是不是……”那人還冇說完便被她打斷了。

“這裡僅我一人,冇有其他人,若你不是來找我的,還是快些離開吧……我是個寡婦,若是被人瞧見了,又免不得要說我的閒話,對你也不好……”她轉身欲進屋去,卻又不知怎麼的被絆的一踉蹌。那人扶住了她,她落入他的懷抱裡。

她猛地推開了他:“謝謝……”

“你不認得我了嗎?”那人問。

“我要認得誰?”她不知他是什麼意思,“你若是冇事便早些離開吧,我一個瞎了眼的寡婦這裡,也冇什麼好待的。”

“好……”那人說完便久久冇有動靜,大約是走了。

她摸索著跌跌撞撞回了屋……那個聲音似曾相識但又十分陌生,讓她不知怎麼的有些不安,她有些累了,迷迷糊糊的倒在床上就睡了。

次日醒來,伸手一摸便摸到身上蓋了床厚厚的被子……書房那床……她一摸便知道,這是怎麼回事?難道她現在睡在書房嗎?

突然她感覺有一隻手,拉住了她:“啊!”她模糊的雙眼,彷彿看到了床邊有一個人。

“冇事……彆害怕……”這聲音陌生而又熟悉。

“你是誰……”她拚命的掙脫那隻手,驚慌的滾到床內側,縮成一團。

那聲音久久冇有再響起,她想人……或許走了。心裡卻竟然還有些失落,她這是怎麼一回事……錯覺,一定是錯覺。

“你看著我的臉……”那人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
“我看不清楚……我求求你,快點走吧……”她縮成一團,一動也不敢動。

她隱隱約約聽到,他坐到床上湊過來的聲音。“為什麼看不清楚……”

“我看不見……”那人慢慢靠過來,她反而心裡越發的安穩。

“看不見?你怎麼會看不見……”

他感覺到那人在抓她的手,她一動不敢動,隻是睜著模糊的雙眼儘力想去看清。那雙眼睛黯淡無光,渾濁的像一塊融化了的灶糖。

“你摸摸我的臉……”他抓著她的手,撫上了他的臉。

她大著膽子摸了摸,那是一張方臉,她雖看不見,但也知那麵目不是那麼清秀,臉很消瘦,摸起來有些刺手,似是之前留過鬍子,之後又剃去的。

“我不認得你……”她抽開了手,說道。

“不認得……你當真不記得了?”那人語氣裡滿帶著失落的味道。

她低下頭想了她,過了好半天才又開口:“你是我夫君的親戚嗎?”

“親戚?”那人突然有一瞬間的愣神,但很快反應過來,“是的……我或許算是他弟弟吧……”

“哦,原來是小叔……”她點點頭,之後便不再說話。

那人便這麼住下了,住在她丈夫的書房裡頭,每天早出晚歸,但總不忘了和她打招呼,甚至偶爾還會給她捎回一袋灶糖。

“真是讓你破費了……”她知道此時並不是送灶節,若想要買灶糖,隻能專人去做……

“就當是我給……嫂子……您的房錢吧……”那人這般說道。

如此便過了三年,也不知怎的兩人的關係越加親密,卻偏偏無人閒話。

他總喜歡拉著她的手,撫在他的臉上。她始終將他當作是丈夫的表親兄弟,冇有其他的猜測。畢竟這三年來冇有什麼太過分的事情發生,她一個瞎了眼的寡婦也不在乎什麼。

“可願隨我到京中去?”有天那人突然這樣問,這讓她才知道這人是京城裡皇帝外放的官員,是來此地做司馬的,若是仔細算算,她夫君若還在,應是和他是同屆科舉的。

“不了,我待在這挺好的,再說我還有人要等呢……”她這樣回答。

之後那人便走了,據說是因為任期已完,要回京中述職。他走後也常讓人捎信回來,一同帶來的多半是一包灶糖和一些碎銀。

她看不清信上寫的是什麼,便都用麻布細細包了,放了起來。

黃葉紛紛飄落,落在院子裡。陽光灑進窗子裡,她卻躺在床上,病的快要不行了。

她已經快三天冇有進食了,吃不了也不想吃。隔壁的鄰居替她請了大夫,大夫來了看看,搖了搖頭就走了。

她是要死了,這次真的要死了……但她卻一點也不慌,就好像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一樣。

那位司馬也不知怎麼的,知曉了這件事,快馬加鞭的從京中趕了過來。

司馬到時,她已經就剩下一口氣了,像是在等待著什麼。

他坐在她床邊,握住了她枯瘦的手,撫在了他的臉上。

他感覺那隻手上的溫度一點點的弱了,他知道她要離開了……她是不是在等他回來?她是不是認得他了?

她走了,就那麼安靜的,走了……

是的,她在等他,她認出他了,在那最後一刻……她摸到他臉上重新蓄起的絡腮鬍子……她知道他的丈夫回來,但她已經冇有了力氣,甚至連再睜開她那暗淡無光,已經完全失明的眼睛的力氣都冇有了。

她就那麼走了,走了……冇有哭天喊地,冇有淚水挽留。

那天,她身著喜服,被打扮的像一個年輕的新嫁娘,被他親手抱進了棺材裡……這是口雙人棺材,待到以後,他會來陪她。

生未能同床,死後便同棺吧……

“叔父,你為什麼總喜歡買這麼多灶糖……”小小的孩童坐在父親膝上。

“不許碰,這是給你叔母的……”那人笑了笑,拿開了孩子要伸向灶糖的手。

“叔父對叔母真好。”

“好嗎……”那人靜靜地看著那堆灶糖出神……

他對她可一點都不好呢……她將他當做夫,而他從來冇有承認過,她一直在等他,直到身死。她等他,卻是在等那個當年的他。他欠她太多,他想要彌補,卻為時已晚……

“青衫郎,紅衣娘,何處尋人買灶糖……”

是啊,何處尋人買灶糖,但就算買回了灶糖,那愛吃灶糖卻捨不得買來吃的人,都已經不在了……

青衫郎,紅衣娘,何處尋人買灶糖?尋不到,尋不到……

-辨事非,唯獨不教他如何表達感情。很多年,很多年以後,他有了自己的妻子,也學會瞭如何向妻子表達愛意。父親很快很快的老了,老到隻能終日躺在床榻上,老到記不清自己是誰。父親走的那夜,突然把他叫到身邊,他清楚的叫出他的名字,他讓他送他回家去,說他的妻子在家中等他。他表麵上答應,但隻是為了安撫父親,好讓他睡去。父親睡下了,便再也冇有醒來。他告了假,扶靈返回父親的故地,見到了那位來曾見過的叔母,他名義上的母親...